【无差/田德莉娜】Young And Beautiful
#老徐和老郑 加一点对未来世界的幻想
#时间有意义
#有点长 希望这个故事能被读完
2059年6月14日
我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嗡嗡嗡,簌簌簌,滋滋滋,像三个不明飞行物或者“七肢桶”在交流如何毁灭地球。这三个不明飞行物刻意压低了声音,其中一个声音还格外小,听起来像从便携式量子通讯机里传出来。
但是对小孩儿来说,这是个坏主意,越是朦朦胧胧听得不怎么清楚,我只会越想听。
我光着脚跑去门口蹲着,怀里抱着我的小狗玩偶,把耳朵贴在大门上。
“……我们……场地,……没有电量配给。”通讯机里的男声小声说。
“我们知道……我觉得……”我只听清楚了这几个字,但我知道这是隔壁老郑的声音。他说话的时候,剩下两个不明飞行物都像被缝上了嘴巴。我很羡慕,在你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急着插嘴,说明你是一个很强大的人。
“……白天?”通讯机里说。
“我去看过,白天的自然采光不行,搞不了。”噢,这是我外公的声音。
“这本来就是……大家早就习惯……你确定会有人来看吗?”通讯机里的男生又说。
“……电……”
“我觉得……可以。”
“……不可能。”
“……”
我听了两三分钟,不明所以,只知道外面估摸着是在争论某件事情,且外公和老郑站在一方,通讯机里的人孤苦伶仃地站在另一方,或许正在幻想自己身上长出第一百零一张嘴。
一般来讲,这种辩论时刻我都会冲出去加入外公和老郑的阵营,和他们形成一个坚固的铁三角。
但是今天,我这一角注定要缺席。因为昨天我和外公吵架了。
我是不会帮他的。
况且,我也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
“眠舱……发电机……”通讯机里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传来。
外公回他说:“……”
呃?他在说啥?
店齿?
颠痴?
滇池?
电迟?
对,是电迟。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电来迟了?
不是,他们是在演戏吗?电怎么可能来迟?
就算太阳熄火,眠舱发电机也不可能停运,就像书里总是说:你如何理解自律使人自由?就是尽管在我们的世界中,用电实行定额配给制度,但是电永远不会迟到。
所以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我不懂。当然了,我也习惯了我的“不懂”。
外公身上有很多未知。这是我很讨厌他的第二点。从前这是我讨厌外公的唯一一点。但是现在,我讨厌外公的第一点是:昨天我和他吵架了!他讨厌死了!
昨天在他给我讲完睡前故事之后,我拽住他的手,摆出我这辈子迄今为止最真诚的微笑,说:“我想养和你一起养一只小狗。”
但是外公思量了一会儿,拒绝了。他说:“最近不行,最近我们可能没有时间去给一只小狗一个家。”
为什么没有?拜托!我又不是想要养一只霸王龙或者巨齿鲨!!!只是一只小狗!!!
我说:“我从三岁就开始攒压岁钱,已经足够买一只小狗的电费了,我会继续攒压岁钱,我会帮其他小傻瓜…呃,帮其他小同学写作业,我写完作业之后能空出很多很多时间来照顾我的狗狗,我会带它去散步,我不会让它吃巧克力……”
我本打算以一泻千里之势打倒他,说着说着却语气渐弱——即使不再年轻,外公的眼睛也很有哄骗性,经他合理酝酿感情后,像栗子上蒙了一层露水,让人觉得是他想养一只小狗而我残忍拒绝,着实令我过意不去。
外公把我滑到脸侧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说:“别急别急别急,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好不好?我最近要做一件听起来蛮蠢……但是做了之后,就,一定不会后悔的事情,因为我已经把很多时间分给它了,所以如果有一只小狗这时候来家里,我又没有长八只手能来照顾他,对他来讲就很不公平。”
我没被这一场大段话绕进去,一阵见血指出:“但是我可以自己照顾我的狗。”
外公捏捏我的脸,说:“不是,你刚刚不还说想和我‘一起’养一只狗吗,现在就反悔了啊?我就很没排面,直接没有,直接消失。”
我才不管什么排面!我只想养一只小狗!
我把被子一蒙,用外公的话讲——“直接睡觉”。不理他了。
所以你知道,很显然,我正在和外公吵架。
所以我不想出去帮他辩论。我也不想管他叫外公。
我决定叫他老徐。
2059年6月15日
我已经一天没有理老徐了。虽然只是一天,但我觉得至少有眠舱发电机的金属管道那么长、那么久。
实际上我还挺想他的。我好像第一次下定决心这么久不跟老徐说话。从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生活就像一块双面胶,一头黏着老徐,一头黏着隔壁的老郑。
我是他俩带大的。
我的记忆的起点很奇怪,是一个早晨。我经常会分外清晰地想起那个早晨——我醒过来,看到玻璃窗外是灰绿色的阴湿世界,晨雾是稀释过后的牛奶。我在玻璃窗结了的雾上画了一只八爪鱼,又用力到手指发疼地在上面打了一个巨大的叉。八爪鱼代表眠舱发电机,巨大的叉代表我巨大的讨厌。我不知道讨厌从何而来,只知道那个清晨是我格外讨厌它的起点。
我记得那个早晨,我抱着我的小狗玩偶下床,光脚踩着木地板走到客厅。
我看到老徐坐在餐桌前,他叼着一袋牛奶,愣愣地看着门口,好像是刚被一个切分音符强制从睡眠中揪起,每个细胞都很困。老徐刚和谁说完“拜拜”。我往家门口看,门关得紧紧的,死死的,就好像这里是大坝底层,门外是九百万吨水,门板必须死紧得贴着门框才能够有空气让人活命。
家里也静得像我们藏身在水库底,心跳是世界上最大的声音,让我觉得我和老徐是地球上的最后两个人。
所以你知道,单从我的记忆来讲,老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
老郑是第二个。
我记得就是第二天早上,老徐拉着我的手,敲开了老郑家的门。
当时的老郑还不是老郑,只是我眼里“新搬来对门的邻居”。老郑的家还不是我的第二个家,只是一间油漆味疯狂游走的新房子,每间屋子的飘窗上摆了陶瓷花盆,在福州湿润的空气里,墙角氤出霉痕,像一场被拍扁、静止的雨。
从那往后的十年中,老郑的家以超光速被改造,自动载货机器人来往几次,老郑家就已经大翻新,勇站前沿科技潮头。我本以为住在我们这个小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患有科技厌恶症,但老郑他并不厌恶科技,他只是和老徐一样,不愿意去眠舱而已。
说这个干什么?
好吧,回到正题,事实就是这样:我是老徐和老郑带大的。很简单又有些特别。托他们的福,我现在是一个还算不错的人。
2059年6月17日
老徐来找我求和了。
今天晚上九点半的时候,他准时把我赶上床,他在床边的藤椅上坐下,揿住我的被角。我以为他要帮我掖好被子,但实际上,他用棉被把我的脑袋盖住了,蒙了一秒,他掀开被子,问我:我是不是又老了?
我:?
老徐:一秒不见,如隔三秋。
还配合着拿眼看我,就仿佛我再不跟他说话,他眼睑下的青色会再度加深。
我可不敢冒此大险,于是就地原谅了他。但是这样显得太轻易,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我就说:那你就再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好不好?
老徐把我的被角掖好,就思考起给我讲什么故事。他从记忆库里揪故事的时候,往窗外望,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透过没拉上帘子的玻璃窗,瞄见隔壁老郑家的窗户映着室内橙黄的光,米色窗帘上半隐半现他的影子——老郑又在给飘窗上摆的多肉浇水了吗?
我盯着老郑的影子,等老徐开口讲故事。其实故事对老徐来说像是他的头发,他本该信手拈来,我不知道他在多想什么。
在我觉得自己已经等过了一个夏天之后,老徐终于清了清嗓子,他的故事开头是这样:“就,这个故事是讲…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我眨眨眼:“然后呢?”
老徐说:“然后他听到了敲门声。”
我再次眨眼,问:“然后呢?”
老徐说:“没有然后了,全部故事就这样,讲完了我。”
我快要把被子吃了:“就这?”
老徐神情不似作假:“就这。”
我心里的湿柴又腾起一簇火苗——老徐是在糊弄我吗?
好吧,虽然,我相信老徐不是会这么做的人,可能只是我没有懂这个故事。
但是它想讲什么呢?
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然后他听到了敲门声……他打开门,国际电能共同体的电工微笑道:“您好,该交电费了!”
。
对不起。一点都不好笑。
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然后他听到了敲门声……他打开门,一只白色的小狗出现在他的家门口。
这样很好。
就这样吧。
PS:我觉得老徐这个名字挺好的,我不打算叫他外公了。晚安老徐。晚安老郑。晚安我自己。
PPS:我依然不知道那天我偷听到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老徐和老郑还有他们的朋友们计划做些什么。但不管怎样,我已经和老徐和好了。
我希望我可以帮他们做点什么。
2059年6月23日
即使让我牺牲一吨的米老头蛋黄煎饼,我也愿意收回我之前说的那句话。
我一个铜纳特一微秒一夸克都不希望我可以帮他们做什么!
讲实话,我真的快无语死了。
今天早上的时候,老徐把两个卖相欠佳但好歹形状完整的煎蛋放在餐桌上,又拿过来两盒热水里烫好的(你怎么还不倒闭我真的快喝吐了)的特仑苏牛奶,说拜托我问一问我同学:他们家里有没有一种东西……
这个东西名字很奇怪,叫臬各
臬铬
镍铬电池。
老徐告诉我,他手里这个套着一层热收缩塑料膜,像一枚子弹的东西叫“电池”——眠舱发电机的电,长白山天池的池。
这个小子弹身体里装了电解质溶液和电极,通过一些咕嘟咕嘟磅磅磅的反应,把化学能转化为电能来储藏电或者供电。电池的身体里没有内脏,只有氧化镍粉和氧化铬粉,还有石墨粉。
听到这个配料表,我一把抓过他手里的电池,扔了,我喊:“你有毛病啊?那电池不是有毒吗?你怎么还抓着啊?”
老徐边笑边去捡崩到三四米外的电池,说:“这个已经做好隔离处理了,没毒,没毒。但是因为是镍镉电池,所以用完之后一定要回收起来,普通碱性电池就没问题,你记住了噢。”
喔,这样。
我嘬了一口牛奶,点点头。
老徐跟我讲,在他年轻的时候,如果人们把镍铬电池塞进玩具小火车里,小火车就可以在不接电线的情况下,在家里的地板上开始冒险航行。
我掂量着老徐拿给我的这只小电池,冰凉的,很轻。我觉得好神奇,原来世界上还存在过这种小玩意儿,我从来没听说过它,当然,我可能在某本化学或是历史教科书上看见过它,但是我已经忘记了。实际上我怀疑:只要比老徐(还有老郑)稍稍年轻一点的人,都已经把电池忽略了,忘记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别人用电池,世界现在用眠舱发电机给一切人们想让它动起来的东西供电,眠舱啦,电灯啦,生产蛋黄煎饼的工厂啦,全息投影仪啦。
但我不喜欢眠舱发电机。
它像一座章鱼山,巨大的金属管道直插进大地,这个动作是冷硬的,不由分说的。
我时常做梦,梦见眠舱发电机,梦见他的金属管道会动,从大地中抽出来,携起黄土的海啸,就好像一只八眼巨蛛,它伸出四只爪子,像掰碎蛋黄煎饼一样,轻易地从天上掰下来一块夕阳,然后张开长满金属獠牙的嘴,把夕阳吃掉了。
乱吃东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我醒来的时候喘着粗气想要尖叫,觉得恶心想吐,这一天我都再也不想吃蛋黄煎饼了。
当然了,有时候你觉得一个东西很邪恶,很恶心,可能只是因为它强大到你无力抵抗。至少,正是现在这些地表上耸立的眠舱发电机,让电池在我们的世界里销声匿迹。
所以说,老徐让我帮忙收集电池确实是一个究极八眼巨蛛弱智智障的冒险。
课间的时候,我退出全息教室的虚拟系统,用通讯机给我的同学一一发消息,机器的摄像头捕捉我无比真诚的脸,我举着一节黄皮的镍镉电池,把它凑到我同学的虚拟成像面前。
我问:“请问你家还有可以用的电池吗?”
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用一把激光枪抵着他的太阳穴,问:嗨,哈喽,请问你有看到我养的霸王龙吗?我找不到它了,它是不是跑到你家里去了呀?
然后我补充:“我需要镍铬电池,普通的碱性电池不行。”
哈。
我敢用老徐的头发保证,这十六个字里他们有一半根本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又补充说:我要隐生宙、前寒武纪、中太古代的霸王龙,不要显生宙、中生代、白垩纪的霸王龙。
所以,我觉得老徐让我们收集齐一千块电池,还不如让我们一起拿着老郑的陶瓷菜刀冲锋陷阵,杀了眠舱发电机。
实际上,我认为我宁可能在衣柜里喂霸王龙,浴缸里养巨齿鲨,我们也不可能集齐一千块电池。标本都不行,更别说能发电的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要这么多电池干什么呢?
2059年6月30日
今天老徐带我去海峡文化艺术中心的剧场逛了一圈。
因为早上的时候我向老徐抗议,我说:“花我期末考前宝贵的课间休息时间给你们找电池,至少得给我解释一下你们想做什么吧。”
老徐就说:“我们要去演一场真正的戏剧。”
“当然了。”老徐补充说,“从我,棋元,还有一些人的角度是’真正的’,其他人可能就说,‘在乱搞什么啊你们?’。”
我问老徐:“那你们准备在哪儿演啊?这次不是在家里?”
于是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就把自己放在了这个黑匣子里——福州新区的三江口生态湿地岸边,海峡文化艺术中心里的多功能戏剧厅。
今天这里没有全息演出,剧场自然没有得到今日的电量配给,左右的墙上也没有可以自然采光的玻璃窗,剧场里一片黑,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被喷过墨鱼汁。
我和老徐坐在舞台前沿,小腿搭下来,脚后跟漫无目的地敲着舞台,嗒,嗒,嗒,我努力想象这个声音是真人演员在舞台上踱步,奔跑,旋转,对白,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歌唱,鞋底让铺着木板的舞台嘎着嗓子发笑。
但我想象了三秒钟之后,就失败了。
我从记事以来,除了老徐和老郑在家演给我看的那些音乐剧片段,我就从来没有看过真人演出的戏剧。
全息投影技术取代了真人。
它先是作为戏剧舞美的手段之一,来展示背景环境和再现回忆或既往故事,后来逐步革新,它的成像越来越逼真,在色彩、形状、立体感上的视觉效果甚至超越了实体道具。最终,全息投影技术彻底在戏剧的世界里登堂入室,全息影像代替了真人演员,去倾诉,去舞蹈,去歌唱,去演绎故事,去接纳情绪。
我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真人演员出演的戏剧,需要制作方不断申请档期内的电量配给,相比之下,由地方政府统一安排今日上演的全息投影戏剧,能更方便提前做电量预算。
科技对社会的颠覆远超前人想象,当然,后人对颠覆性科技的接受程度也远超前人想象。
老徐在空阔无人的剧场里对我说:“我就是按照我想要做的计划,一直让自己去演,去唱,去积累,然后有一天他们突然告诉我,说,徐均朔,你不用再演这么多场了。然后就,要演的越来越少,然后直到某一天,你再也不用站到舞台上了。”
剧场演员从此不再需要全力投入到每一场戏剧,不再需要和观众交织呼吸,你只需要调整好状态,把这部剧用我们的新技术录制多次,拼凑出一条完美的投影母带即可。
2040年,全息影像将最后一个真人演员赶出了剧场。
但全息影像的戏剧确实很棒,对演员的动作、神情甚至台词激烈时喷出的唾液都刻画得细致生动,你很难说那不是一个真人,更何况,表演顺畅,唱段几乎完美,转场没有任何差错。
我用手掌贴着剧场舞台的木板,说:“我一直感觉不到……全息影像和真人演员有什么区别。”
老徐说,相比真人演出,去看全息影像的剧,演员和观众,他们就不能互相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他慢慢站起来,向舞台深处走,木地板发出低沉懒散的吱呀声,那声响听起来让人很舒服,就像是有人在按摩你的肩膀,而你的肩胛骨发出舒服的低哼。
老徐说:“人就好像鼹鼠,有犁鼻器这种东西,可以探测到别人散发出来的费洛蒙,我们的基因编码里也许就刻下了,我们……就……必须嗅到他人的费洛蒙才能够生存,和人面对面还是和一阵被全息影像涂上颜色的空气面对面,我觉得还是蛮不一样的。”
我说:“可是书上说,人只在还是婴儿的时候才有犁鼻器,等他长大了,犁鼻器就退化掉了。”
“那也还会有别的东西,我们还没发现的那些。”老徐说,“不然照片和真人也没什么大区别。就很恐怖,如果没有犁鼻器的话,你想念一个人,只要有他的一本相册就可以过一辈子。”
我打了个寒颤,我最好还是相信老徐说的会有别的器官存在,靠相册过一辈子真是太可怕了。
我说:“所以你和老郑是想演一部有真人在台上的剧吗?你们拿到电量供给了?”
由于眠舱的维系需要消耗大量的电量,2049年,一百九十四个国家加入国际电能共同体,次年,我国遵照协议,开始实行电力供应配给制度,居民按户型大小和家庭人口申请月度电力供给额度,额外的剧场照明自然也需要向地方政府申请电力的配给。
老徐坦然地答:“当然没有啊。”
我:“……”
老徐说:“不过问题不大,只要我们能搞多一点电池。“
我不懂,问:“电池可以给电灯通电吗?“
老徐说:“电灯不太行,但是手电筒就没问题。“
手电筒?
(老徐给我比划这三个字,看上去是这么写的)
听起来又像一个存在于历史教科书里的名词。但我没问老徐那是什么,我觉得我今天接收的东西有点多,再塞点新东西进脑子里可能就要头晕。
我们坐上无人驾驶汽车,从剧场回家的时候,黄昏在车窗外烧得郁郁寡欢,像被人提前从母体中破开的蛋黄。
眠舱发电机伫立在城南,像深海的巨型八爪鱼,丑陋却勃发,让为它做衬景的夕阳黯然失色。我别开眼睛,不想去看天边黄昏行将就木的浊光,就像不想去看夏天的流逝或者任何一个生命的离去。
我把头靠在车座的靠垫上,闭上眼睛,想象我被剃掉头发,脑袋上连接着脑机接口。我问老徐:“他们还会回来吗?“
“你说我们这些剧场演员?”老徐说,“会啊,当然会。只要坏掉一台全息投影仪,就肯定有人愿意回来。”
“不是。”我轻轻说,“我不是说演员,是那些人,那些进到眠舱里的人……”
我扬起脸,用下巴指着远方静默黄昏中庞然的眠舱发电机,和它的领地中,地下一千米处的眠舱。
“那些进到眠舱里的人,他们还会回来吗?”
公元纪年2039年,“眠舱”正式投入运营。
对于我们的世界来讲,它从未受到过如此巨大的潜在挑战和变革,它的社会制度、道德范式、法律体系等等社会运行的基础,或许都将因“眠舱”而改变。
“眠舱”既是一种意识上传技术,也是一个装载无数人脑思维的容器,更是一个彼岸世界,一个全新的社会。超级计算机复制每一个想要进入眠舱的人大脑中的八百六十多亿个神经元,量化神经元间的交互作用,描摹活体大脑,并把它上传至云端。
人们说,在“眠舱”里,你所到达的是一个非常主观的宇宙。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告诉宇宙应该以何种方式爆炸诞生,量子以什么规律运行,遗传信息如何储藏和传递,地质和生物界如何构造,这个世界上存在哪些国家,有怎样的社会制度,人们持有怎样的道德范式,又保持着怎样的情感传统。
只要你想,可以没有痛苦,没有死亡,没有遗憾。
遗憾、痛苦、死亡不过是一些编码,它们在我们这个世界被强化了意义,在“眠舱”的世界里却是和一只小狗、一块电池一样的概念,只是一个普通的编码,你可以很容易地把它剔除出去,就像一脚踹开一个易拉罐。
公元2039年,第一批新世界的开拓者进入眠舱。
次年,这批“入眠者”通过脑机双向接口传送回信息“Hello World.”,像一柄利刃,横刀阔斧劈出两个世界的分隔。
从此,地球被划入旧世界的行列,长眠地下的眠舱成为新世界的入口。
公元2049年,全国进入眠舱者超半数,部分北方城市出现空城现象。政府下达通知,如果当城市人口超过三分之二进入眠舱,那么剩余的城市居民需要被另行安置到“留守人口”较多的城市,以维系正常的社会交往和节省基础设施开支。
同年,由于全球范围内进入眠舱人数的激增,维系各国家、各城市眠舱运转的总耗电量相应增大,加大了原就紧缺的电能的供能压力,国际电能共同体、电力供应配给制度相继产生。
五年前的一个黄昏,我问过老徐:进到眠舱里头是什么感觉?
老徐当时说:可能,就像是和一个没有遗憾的你互换了身体。
听起来也不赖。
我问:那为什么有人不想进去呢?“
老徐说:可能有的人是因为没有资格,年龄还不够或者脑部神经受过损伤,不能经过复制的操作。有的人是因为不信任科技,有人是因为可能人家就……没什么遗憾,现在这样活着,就蛮好的。
——没什么遗憾,现在这样活着,就挺好。
我问:就像老郑那样?
老徐说:是啊。就像棋元哥那样,贼厉害就,自己就和自己,和生活,和遗憾都和解了,所以也不需要依靠什么科技外力。真的厉害。
当时我还问老徐: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进去。
老徐说:因为我觉得遗憾只是一个……大一点的圈而已。
我不懂:一个圈?什么意思?
老徐说:就是讲,我觉得……我可能不会像棋元…不会像棋元哥那样,我不会和遗憾和解,但是也没关系,我大问题,我有时候想,所有遗憾最后都会圆满。
所有遗憾最后都会圆满……吗?
车拐进地面的停车位,停下。我和老徐都没有解开安全带。我抠着汽车坐垫,问老徐,“如果不进到眠舱里,我们就算是被抛弃了吗?“
“不是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别听别人这么乱讲。”老徐说,”我们只是呆在我们更喜欢的地方……我们和他们…和那些进去的人,我们是平行的,我们都在进化,只不过……方向不同而已。”
他说完话,我也没有再讲话。
坐在七平方米的车里,我们看完了整场日落。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且强烈地感知到:每一次黄昏都是一场盛大的遗忘,就像是舞台的木板忘记有一副鲜活血肉的演员,就像是进入眠舱的人忘记从前整个浩荡世界的冬春夏秋,就像是拥有眠舱的社会忘记他蹒跚学步的幼年。
当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散去,我侧过身抱了一下老徐,说:“你唱首歌好不好?“
老徐轻轻哼了一首歌,我感觉他对这首歌很熟悉,就像歌词是他的掌纹。
里面有一句歌词我很喜欢:心似海,身如尘埃。
我觉得应该反过来:身如尘埃,心似海。
2059年7月13日
今天是我放暑假第一天,老徐不在家,他出门去找那个叫“手电筒”的东西去了。我本来打算和老徐一起去,但是他建议我去老郑家帮他擦灰浇水。
不知道为什么,老徐总有一种让人乖乖听他话的魔力,所以他出门之后,我立刻拿着抹布敲开了老郑家的门。
老郑热了两碗他自创的甘草红枣蜂蜜合欢银耳羹,我监督他把一整碗汤都喝完了——他真的太瘦了,让电子称怀疑地球重力失灵。
然后我们像往常一样,擦电磁炉,擦灶台,擦踢脚线,擦飘窗。
讲实话,如果那时候有人路过,目睹此情此景,可能会建议我们去精神病院治疗一下脑白质。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自己动手擦灰了,家用清扫机器人就可以高效高质地完成一切。这是一件像人们不用电池一样的事情,生活的新陈代谢,科技的后浪杀死前浪,再正常不过。
在这种时候,我总会感觉到我和老郑、和老徐的差距可以装进一整个马里亚纳大海沟:电池和浸满灰尘的抹布曾经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对我来说,却只是教科书上的图片、三两行轻易忽略的文字,和在与同学的聊天中永远缺席的空白。
我模糊预感到,正是这些微小琐碎的生活部件构筑起一部分的老徐和老郑,并构筑起他们和其他有相似体验的人之间的联系——人们身上带着已故之人、已故之物的气息,互相告慰:已被淘汰的事物将会在记忆中再一次绚烂地活下去。
想到这里我感觉我的眼睛里像进了苦瓜汁,所以我只能拼命盯着飘窗上的花盆,以防什么液体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
老郑把这些花盆照顾得很好,盆与盆间空隙适度,堪称阡陌交通,俨然时常料理,虽然旧得像古董,但是究其排兵布阵,显然比市中心那些摩肩接踵的高楼广厦好太多。
但我还是照惯例吐槽他,我边给一个花盆洗澡,边说:“我第一万遍说这句话了,老郑,你的花盆也太小了吧,还这么旧,为什么不换大一点新一点的?”
老郑的手抚过一盆小龙骨的叶片,说:“现在这样我觉得就挺好,换了地方,它们也不一定住得惯。”
我有点遗憾。很小的时候,我一直妄想在老郑的花盆里种梅树。
老郑那个时候还抱得动我,他当时把我抱起来,问我为什么想在花盆里种树。
我说:因为我喜欢梅树。
实际上,梅树是我有记忆以来知道的第一种树,所以即使往后的日子里我见过再多的树,苹果树,榕树,水杉,我也还是喜欢梅树。它总让想起老徐给我读的第一首诗: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那个时候我不到十岁,还不懂什么叫后悔,只是觉得既然能入诗,梅花一定很好看。我又觉得老郑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入梦,一个人亮灯,要是有一棵梅树在家里陪他多好啊。
我就见缝插针地怂恿老郑在自己的花盆里种梅树,老郑解释给我听,说种在花盆里的梅树长不好。他怕我听不懂,就又给解释说:就像房间里头飞不起来风筝。
我一遍遍问,他一遍遍解释,久了,我也渐渐放弃,老郑这人看着洒脱又随和,但是他认定的东西,你几乎不可能去改。
我就想,也许老郑就是注定命里缺树,所以才改一个木字旁的名。
等我们把家里无死角地收拾完之后,老郑拿过来水彩笔和白纸,问我想不想画画——我们打算自己做这次演出的门票。
我和老郑把一张A4纸折成四份。老郑在第一份上写下“NO.1”,我就在第二份上写“NO.2”。我们打算做一千张票,因为我们会把这些票送给借给我们电池的一千个人,就好像电池是我们之前的一种神秘纽带与信号。
我和老郑画了一下午的门票,从“NO.1”标到“NO.1000”,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2059年7月17日
截止今天,我们一共收集到了288块电池!
前几天我和老郑,老徐三个人做了分工,老徐去找手电筒,我和老郑去找电池。
所以今天我和老郑去单元楼里逛了逛,挨家挨户敲门,问人家有没有电池。老郑在门上扣三下,听到来开门的脚步声,我就把脸杵在猫眼外面。目的是让这家的主人一看猫眼,就看到我和老郑万分友好的笑脸,绝对天然无公害,这样子,如果他有电池的话,也许会更愿意借给我们。
老郑说我笑的时候特别真,就挺好的,大家都会喜欢我。
我想这是遗传自老徐。
会笑是老徐眼睛和嘴角的天赋,惹人喜欢是老徐的胎记——我把这个评价说给老郑听,那是去年的某一天,当时老郑正在晨晖里给我梳头,我背对着他也感觉到他在笑。
老郑说:你说的很对。
他当时正在帮我编麻花辫,我把白纸摊在腿上,画他,老徐,我,还有一只活在我的幻想里的白色小狗。我画三个火柴人,画完眼睛、鼻子、嘴就没地方画皱纹,所以在纸上我们像是三个同龄的孩子,尽管在这三个人里,最大的和最小的差了半个多世纪。
但不管怎样,今天我和老郑确实像万圣节敲门要糖的孩子一样敲门要电池,偶尔遇到家里有存货的,就把自制的门票递给他,告诉他我们即将上演的真人音乐剧的时间和地点,万分诚恳地邀请他来看。
人们往往对“真人”这两个字抱有十分显然的疑惑。
“真人现场表演?”人们发出听到外星语言的声音,“什么意思?”
人们当然知道什么叫“真人现场表演”,“什么意思”表达的只是一个怀疑:真人去表演是有多闲才要这么做?
我回答:“真,人,表,演。字面意思。”
我希望人们就算不来看我们的剧,也要把这张票夹在书里收好。
2059年7月26日
行吧,我彻底沦为保洁小妹。
老徐最近为了搜集手电筒,像是熊猫上树脚不沾地,大徐三过家门而不入。
家里于是落了灰,我在老郑的熏陶下决定掏出抹布,自己和灰尘搏斗。
擦书房里的书柜的时候,我光明正大地看老徐的书,既然他不付我工资,我就只能欠债书偿。
今天看了岩井俊二的《情书》,薄薄一本,很快翻完了。暗恋真是好苦,我很心疼藤井树。
我的身高刚够着第二层书架,就搭了把椅子,踩在上面,踮着脚擦第三层。
第三层的灰好多,我觉得只要我眨一眨眼睛,眼睫毛就会变成灰色,所以我屏息凝神,打算速战速决。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这层密密麻麻的书里出现了一个叛徒——在三层书架右侧角落里,有一本显然不是书的东西。
那是一本相册。
我在心里默念三遍:老徐莫怪我,老徐莫怪我,老徐莫怪我。
然后我伸手,想把相册夹出来。
书籍摩肩接踵挨得太密,我就把指甲卡进缝隙里使劲一抽。结果,我本来就踩在椅子上站得晃晃悠悠,胳膊一使劲,惯性逼我向后倒,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时候,感觉刚刚恍惚看到相册在空中以完满的弧度翱翔。
然后那本相册“啪哒”一声,摔到了地上。
我吓得魂飞九霄,生怕毁了老徐的相册。因为我想起来老徐说,人如果没有类似于犁鼻器的器官,他对一个人一生的念想只需要一本相册就可以消磨。我生怕他这个成年人类没有犁鼻器,而我又恰好毁了他的一生念想。
我连滚带爬,滑跪到相册前。还好还好,它袒着胸膛大剌剌地躺在地上,一点没有身为独家记忆承载者要韬光养晦的自觉,白底彩照,上覆一层长方形的塑封纸,书房正午的阳光从透明的塑封膜上路过,在膜上咧出一道七彩的勾,看上去像老徐的独家记忆在对我咧嘴笑。
所以接下来我顺理成章地开始翻阅这本相册。
然后,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仿佛有老干妈侵入了我的晶状体,干扰我的视线,或者是已经通过视神经入侵了我的脑子。
我,怎么,觉得,我,看到了,老郑?
我面前这张照片上的每一滴颜料墨水都鼓励我承认这个猜测。那确实是老郑和老徐,年轻的老郑和老徐。
也许应该说,小郑和小徐。
照片上,小徐穿一件白底衬衫,翻领下沿嵌着四颗纯黑五角星。
小郑穿一件黑衬衫,整件衣服都陷进暗色的背景里,乍一看,除了衣服上暗钻拼缀出的V,只剩他一张着实好看的脸。小郑微微皱了眉,像是可以当场来一段rap,但我怀疑那是因为相机的闪光灯太刺眼。
他俩都戴着银五角星领扣,黑白双帅,即使照片落了几十年的灰,看上去也实在是很养眼。
原来老徐和老郑早就认识?
确实,我知道他俩比较早就认识了,但是这个“比较早”原来这么早?
那时候老徐才几岁?二十岁出头?
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这事儿?
不过我倒是真的没问过,对我而言,老郑的出现就好像和我的出生一样,是一件类似于喜欢一个人就会笑,类似于登上鼓山看到的黄昏真的很美,类似于人们讨厌遗憾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从没有想过老郑从哪里来,就好像他的出现、住进我们隔壁,像他生命中的某种性质一样,自然到不会去怀疑或是探寻。
老徐这本相册里面老郑含量过多,就仿佛一杯牛奶里倒了二十袋速溶咖啡,让我怀疑它本来是老郑的,结果被老徐偷走了。
相册里的一些照片确实角度刁钻,让人怀疑他们是怎样的关系,才会允许对方的摄像头如此进犯。
我额头冒汗,默念古人云:“毋意,毋必。”,我自然不能凭空臆测,武断绝对地就认为小徐和小郑谈过恋爱。
但是很快,我就喜迎打脸的一巴掌——相册里掉出来的一张卡片。
皱巴泛黄的纸,质量过差,约莫是几十年前的了,现在哪台机器还生产此种拙劣程度的纸张,会被就地放生到太空。纸上有字,但是我把这张卡片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看了一圈,纸上还是统共就这么几个字:
NO.1000:郑迪,
老郑的原名和一个逗号,“NO.1000”让我想起我和老郑做的门票,它也是这个格式。
这张卡片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像是写信的人刚提笔写下开头,就被外星人从天上伸出的一条金属手臂给抓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只能辨认出来这是老徐的字——他的字和他的黑眼圈一样,被困在过去的时间,永远不会进化。
但是我搞不明白,这是从前小徐写给小郑的卡片吗?
编号是1000,所以是说,类似的卡片还有九百九十九张?
……
等等,等等……
可能是我记忆力太高超,海马体恪尽职守逼我回想,刚看过的那本《情书》在脑海里哗哗翻页。
书里讲,一个叫藤井树的男生暗恋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女生,就在图书馆的空白借书卡上写上“藤井树”,写了八十七张有他们共同姓名地借书卡,塞到各种书里……
所以,所以,他们是真的谈过恋爱吗?徐均树和郑树元?
所以,所以,所以,老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老郑?
每个人都会在人生的三万六千五百天中的某一天,忽然质问自己:“你从哪里来?”
而我要问的是:“他和他从哪里来?”
我把相册合上,像护送一块蛋糕一样把它护送回原位。我尽全力不让相册沾上书架的灰,因为我知道:人的一生里总有些东西不能落灰。
老徐回家之后,我恨不得拿个手铐把他栓在椅子上,让他给我当场说书,针对他和老郑的过往。
但老徐看起来有点累,所以我憋了半天就憋出来一句:“你和老郑……原来……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啊。“
可能是我的求知欲表现得太过火,老徐听此,甩给我一个十二期长的古老节目。我看着二十几个小时的时长,发出快要窒息的声音。
老徐拍怕我的头:“慢慢看,慢慢看,都是一些很有奥妙的东西。”
我当机立断把节目导入全息投影仪,画质太烂,像刚从土里抛出来。全息人像被投在客厅,节目里头的人像乐高玩具,由马赛克和像素点组成。
全息小徐扬着下巴,在客厅里立成一个一米七八、六十七公斤的过去,他露出四寸年轻的脖颈,说:“我想请教,郑棋元老师。”
那个时候,他和郑棋元直线距离二十米,垂直高度差距五米。
真实的老徐坐在沙发上,在我身边断断续续地转着笔,陪我一起看。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郑老师唱完《埋葬秘密》之后,伸手,拍了拍全息人像的肩膀。
我戳老徐的膝盖,问他:“那这么说,从你在这个节目里遇到老郑到现在的时间,比你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的年龄还要大?”
这句话有点绕。老徐反应了几秒钟,说:“是啊,二……三十九年,比我二十三岁在长沙遇到他的时候还长了十六年。”
我默默计算,得出一些很奇妙的等式:
39-23=16
小徐在长沙的白色剧院遇到小郑的那一年,他们差了十六岁。
62-23=39
今年,距离老徐的23岁过了39年,他和老郑相熟之后活过的岁数,比相熟那一年他的年纪,还多了16年。而他和老郑之间恰好相差16年。
78-39=39
距离老郑的39岁过了39年,他和老徐相熟之后活过的岁数,恰好是他的半生。
我把这些计算结果讲给老徐听。老徐摸摸我的头,说:“你数学很好。“
一般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要给我奖励了。于是我往他身后看,幻想那里有一大袋米老头蛋黄煎饼正在发芽。但是老徐没有动作。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就这?“
老徐笑起来,反问我:“就这?“
他即使已经不再那么年轻,笑着的时候,从侧面看过去,鼻尖依然像一颗橡栗果,圆圆的。
求食未果,我决定转身投奔老郑。
老徐依然坐在沙发上,朝我喊:“郑迪肯定也会这么跟你讲!“
他又点开了暂停的节目。
全息小徐敲敲梅溪湖大剧院的桌子:“我等你很久了。我已经无心跟别人说话了。”
——全息影像有时候确实会让你的家变成时光穿梭机。
五分钟之后,我坐在老郑腿上吃蛋黄煎饼,把我的计算结果讲给老郑听,老郑笑着对我说:“你的数学很好。“
……
可是我总觉得他透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或者一粒橡栗果。
2059年8月9日
生活确实处处充满“破窗效应”,当你找到第一块电池之后,你就会很快的找到更多的电池。今天我们找到了第400块电池。
哦耶!
现在我觉得,凑齐一千块电池也不是没可能。
当然,类推该规律,当你找到那张编号1000的卡片之后,你就会找到更多相似的卡片。
自从第一次发现卡片后,我不断地能从相册里抖出来更多的卡片。卡片潇洒地落在木地板上,皱褶被时间刷上浅褐色,像是人类史上第一张脑切片成像。
如此陈旧,又如此清晰。
这些我后来找到的卡片比最开始编号1000的那张要完整很多,看上去像是一份清单中的一条,比如这张:
NO088:做一本和郑迪两个人的相册。√
2020.2.29
2020年2月29日。我下意识地把这个日子念出来,声带振动,像是要扫去它肩上的尘土灰烬。
老徐那年二十三岁,第一次把第一张照片塞进一本还带着新鲜塑料味的空相册。
后来的四十年里,这本相册载了满船的独家记忆,在书房的书柜第三层最右侧角落里搁浅,一万四千天的潮水也没能让它重返汪洋。
它依然干燥地躺在书架上。
如此陈旧,又如此清晰。
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再去问那个问题——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允许对方拍下那些毫无防备的照片,凑到不能再近,摄像头笑着摇晃着,定格那些毫无掺杂的情绪?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一起去做一本相册?
答案如此简单,又如此清晰。像一段手语,不言自明——这些卡片就像是把一张巨大的“情侣必做的一千件事”的清单撕成一千块碎屑,每一块都被编上序号,完成的便在后面打一个“√”,未完成的就空着。
我拿着卡片跑到老徐面前,我叫老徐:“徐均树!”
我把卡片凑到老徐茶晶色的护目镜前。
他把眼神对焦,看到卡片上自己从前的字,然后茶晶色的镜片就融成滩涂湿地,老徐的目光愣愣地、直直地、无声无息地陷进去很久,才终于能把自己拔出来。
我把卡片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徐均树,你是想学藤井树吗?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小卡片上,然后塞满图书馆的每个角落?“
老徐回神,想了想,终于明白我是在说《情书》这本书。
我又问一遍:“你是想学藤井树吗?徐均树。“
但是徐均树从根源打击,一言以蔽之曰:“我不会暗恋。“
我不懂。
老徐是想说,他如果对一个人有感觉,就一定会把感情宣之于口?还是想讲,年轻人的喜欢就像是花盆里生长出树,越不合方寸,就越是怎么都遮掩不住?
老徐没有给我讲过,年轻的时候,他和老郑是怎么船到桥头自然弯的,也没有给我讲过他们最后为什么又分开,是世风所迫还是自己割断。
我也没有问过,他还爱他吗?不管是什么形态的爱。
老徐只给我讲过一些“中间片段”,像是他们一起登上鼓山看夕阳,目睹天边一场黯玫瑰色的盛大退潮,像是他们一起在平潭岛的晨光里骑自行车,脚下是连绵的沿海小道,海水,海风,初升的朝阳。
就好像,所有的始与终都模糊不清,只有一些瞬间与片段永恒。
2059年8月19日
今天找到了第五百零一块电池。还不赖,终于完成了二分之一。
老徐和老郑把电池都交给了我。我很郑重地把一个收纳箱垫上防潮海绵,把电池都码放在里面。
当然,今天我也从老徐的书房里找到了更多的清单卡片,大致内容摘录一二:
NO60:一起过一次生日。√
2020.11.27
NO444:领养一个孩子
2020.9.11
N0.82 一起玩一次积木√
2020.8.7
读这张的时候,我用余光瞥到老徐和老郑坐在客厅,一起先把电池在茶几上搭成一座小山,再玩“抽积木”。我就觉得时光好像是导航失灵的无人驾驶汽车,从一条端直的路上出发,左转,左转,左转,再左转,兜兜转转一圈以年计数的路,又回到原点。
PS:其实有点奇怪,我发现到目前为止,我找到的卡片的编号都是双数。单数的在哪里呢?
2059年9月11日
今天是老郑生日,恭祝老郑诞辰快乐!
晚饭是我们三个一起在老郑家吃的。喝完我初次尝试熬的鸡汤香菇青菜薏米粥之后,老郑,老徐,我,我们三个坐在沙发上,开始捣鼓我们的手电筒。
老徐一共找来了两百四十二个手电筒,虽然基本上都烂得像是经历过一场高空坠落后又以每秒一百米的速度撞上一棵树,但我们装上电池试了试,大部分手电筒居然还能发出点扑闪的光。
我们一共挑出来一百八十个可以用的。
老徐说,我们可以按手电筒的亮度分成几类,最亮的架在舞台四周,最不亮的发给第一排观众,然后按亮度的从弱到强,分别往一排后的观众手里发。当然,前提是有人愿意来看。
老徐和老郑考虑得很周全,给每只手电筒配了六节电池——尽管在电池彻底消失在人们生活中之前,它们的保质寿命已经被延长到了五十年,但是毕竟一直放在家中发霉的角落里,不知道再被征用时能残喘几分钟,于是对于每个手电筒,我们都多配了一些电池。
然后我们关了灯,奢侈地用一只手电筒当蜡烛,老郑许完愿,一吹,老徐配合地关掉手电筒,生锈的滑钮发出一声滑稽的“嘎”,我们都笑了。
在黑暗里,我说对老郑说:“我有个礼物要给你。”
我跑回我和老徐家里,抱着我的礼物走出来,有点紧张,左脚往右,右脚往左。
我不确定老郑会不会喜欢这个礼物,虽然我知道老郑会喜欢我送的一切东西,但是,我还是希望我的礼物能真正帮到他,还有老徐,还有我们的剧。
我送了老郑一盏星空投影仪。不连电线,用电池的那种。几近灭绝,网上商城当然买不到,我跑遍了全福州的商店,终于在城南一家看起来像废品回收处的杂货店里找到了它。
我希望这盏投影仪能作为手电筒之一,为他们而亮。
我把这盏微缩星空递老郑,说:“咋说呢……虽然天上已经被编号的星星挺多的了,但人类肯定还会编号更多。所以,老郑,虽然你现在也很快乐,但是还是祝你更快乐。“
……
老郑看起来有点想哭。
……
老徐为什么哭了?
我和老徐回家之后,老徐赶我上床睡觉,帮我掖好被角。我拽着他的袖子,问:“你那时候在清单上写,‘和郑迪一起躺在床上看星星’,还打勾完成了……当时是看真的星星,还是也是个投影仪啊?Z”
老徐给我讲:“就……郑迪生日的时候,我送他一个星空投影仪,也不是真的投影仪就……搞一个鞋盒,在鞋盒上戳很多小孔,再搞一个手电筒,装好电池,放到鞋盒里,把屋里灯关了,把手电筒打开,墙上就有星星了。结果那天手电筒刚亮了一分钟,电池就没电了,就很尴尬。很难搞,那是家里的最后一块电池了,大半夜的也没别的地方去买电池。“
所以不管有多少观众会来,我们都会准备一千块电池。每个人至少要发六块。
虽然小徐的星星灯只亮了一分钟,但我想那一定很好看:只在人间路过六十秒钟,就熄灭的,只有你见过的星光。
我把头放在枕头上,偏过脸,向窗边看。老徐在帮我拉窗帘,在帘子被合上的最后一个瞬间,在看不到老郑家窗户的最后一瞬间,我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想要问这个问题。
我叫:“老徐”。
我问:“你还爱他吗?”
我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老徐站在窗边,安静了大概有一万次黄昏那么长——和别人解释你爱或不爱一个人,或许真的很难,当然,向自己解释这个问题更难。
老徐最后说:“我和棋元就……更像是战友。”
啊?
我差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腾空而起,心脏供血不足。我托着我的下巴把它塞回原位,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像一个大脑发育正常的人发出的:“不是?啊?啥?你们还一起打过仗吗?别吓我?啊?”
老徐笑了,给我解释说:“战友可以是这个战友,也可以是那个战友。”他用双手弯勾,比引号。
喔,这样。
我当场平复可以当蹦床的心,觉得自己可能是蛋糕吃多了奶油糊心,没听出来这是个比喻。不过讲道理,把曾经的爱人比作战友,有够奇怪的。
我拍了拍床边的椅子,十分豪气地示意老徐坐下。我盘问他:“可是你在二十二,二十三岁才遇到你的战友吗?那之前你都在孤军奋战啊?”
“也不是,反正,遇到他之前,也没什么事情需要像打仗一样。”老徐说,“好像在遇到他之前,碰上的那些事情,是尽力之后就……基本都能争取到想要的结果。但是像打仗这样的事,反正……就很奇怪,打仗是你不尽力就一定会输,但是尽力了也总有遗憾。”
打仗是你不尽力就一定会输,但是尽力了也总有遗憾。
像是泛黄的清单上,不能被画上对勾的空白。
像是电力耗尽的电池,瞬息间瞬熄的星光。
像是永远不能种出梅树的花盆。
像是永远不能放风筝的三米高的房间。
像是在所有的一千张卡片里,你只能够找到双数。
像是登上鼓山之后,天边外的夕阳只留给他们二十分钟去看。
像是说过再见之后,那长长的、缓缓的、提起对方只说是朋友、天南地北各自生活的三十年。
我最后问老徐:“那人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你的战友呢?”
这时候他已经把灯关上。
“你就是知道啊。”老徐在黑暗里说,“你就是知道。”
2059年9月22日
我们找到了第七百块电池!
第二个电池收纳箱已经快装满了。我把收纳箱放到老徐书架脚边的避光角落里,因为我觉得老徐的书房是家里最安全的地方。毕竟,它从时间手里救下了一本相册和几百张看起来一捻就碎的纸片,就好像青绿群山里守护宝藏的巨龙。
说起来,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老徐和老郑有过一只小狗。白色的小狗。
起因是我今天扫书架底下的时候,又扫出来两张纸片:
NO.490:一起陪小呆玩球。√
2020.10.2
NO520:一起给小呆洗个澡。√
2020.11.25
我问老徐小呆是谁,老徐告诉我,纸片上说的这个已经是第二代的小呆了,第一代小呆更早地觉得这个世界无聊,更早地去了另一个地方。
老徐翻相册,给我指小呆的照片。照片上,是小徐伸着胳膊去捞一坨躲在柜子底下的白色小狗,照得有点糊,像运动时突然的抓拍,我怀疑郑迪当时给他照相的时候在笑,手都在抖。
我问老徐:“那为什么后来就没有它的照片了呢?“
沉默占去了三秒钟时间。
老徐说:“因为它不在了。“
一切的起因是那个鞋盒投影仪,就是小徐送给小郑的生日礼物,手电筒放在里面,结果电池没电了的那个。
老徐说:“当时我把电池拆出来,发现没装反,就是没电了,就随手塞到鞋盒里了。然后第二天早上我和郑迪都要进组排练,我就把小呆的饭盒放在它的窝旁边,我剥了一根火腿肠放在里面。它吃完火腿肠,就开始在家里乱搞。”
然后白色的小狗撞翻了鞋盒。
电池滚出来。
小狗把电池吃掉了。
乱吃东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他们晚上回家,指纹锁的开锁提示音足够大,却再也没有听到狗叫。
我环着老徐的脖子,抱着他,轻轻说:“希望它在那边一切都好。”
老徐把拇指抵上太阳穴,像一个发送电波的天线宝宝:“接收信号,哔哔哔。哎,就,它刚刚跟我说,它还蛮好的。”
老徐说,后来他们把小狗埋在了花园里。我暗自想,那里会不会开出一株梅花,每当他和他经过的时候,花瓣就落了满地。
我很想拍拍那时候的小徐二十三岁的肩膀,就像是我们一起在客厅里看个十二期的节目的时候,老徐伸出手,拍了拍全息小郑的肩膀。
我知道当你想拍一个人肩膀的时候,那种冲动是无法抑制的,即使你们不在同一个时空。
我想问二十三岁的小徐,后悔吗?遗憾吗?如果再有一次选择,你还会做那个鞋盒投影仪吗?你还会把电池乱放而不是像你第一次告诉我电池是什么的时候一样——“镍镉电池用完之后就要回收起来,你记住了噢。”
可是生活恰好是可口可乐瓶盖的对立面,一万次人生里你也永远不能指望看到“再来一次”。
我想起来老徐给我读诗,在我睡前给我读。那时候我的卧室还亮着灯,看向窗外,就望到隔壁老郑家里也还亮着灯。老郑飘窗上的石莲科多肉植物飘过来蛋黄煎饼的味道,我从前总以为梅花就是蛋黄煎饼的味道。
梅花其实没有味道。
老徐带着老花眼镜给我读诗:
望着窗外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我想问老徐:那你的梅花落过几次呢?
但是我知道这没有意义。
老徐早就跟我讲过,在那天我和他从剧场回家,坐在车里看完整场日落的时候:
遗憾只是一个大一点的圈而已。
老徐说,所有遗憾最后都会圆满。
2059年10月1日
我们找到了第888块电池!
在这样一个吉利的日子找到这样一个吉利的数字,确实是究极幸运。
我也又翻出来几张清单卡片,上面写的事情有大有小,有说“谁起的早谁就先把牛奶热上”,有说“出家门的时候告诉对方自己去哪里”,有说“一起拿到合适的剧本,一起至少演一部剧”。
不过这些卡片的编号依然只有双号,没有单号。是觉得双数比单数吉利吗?没想到老徐年轻的时候还信这一套。
2059年10月4日
昨天晚上做梦了。
又梦见那个早晨。我的记忆开始的早晨。
烟灰和草绿调和的世界。
稀释牛奶一样的晨雾。
玻璃窗。八爪鱼。
小狗玩偶。木地板。
老徐。
老徐在餐桌前。
老徐叼着一袋牛奶。
老徐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门口。
老徐好像刚跟谁说完再见。
老徐牵着我的手。
老徐牵着我的手敲开隔壁的门。
油漆味。霉湿味。泥土味。石莲科多肉植物有蛋黄煎饼的味道。
醒来之后,我觉得嗓子好干,像是在干蒸房里呆了一整年,四肢又像泡在水里,我的身上充满了孔洞,水浸进去,我在向水库底下沉。
我突然感觉我的人生充满了巨大的孔洞:父母或是外婆,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一个衣角或是背影。
在我小小小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以为我是老徐单性生殖出来的,就像阿米巴原虫一样。还好老徐没有骗我,说我是晋安区哪个有害垃圾桶里刨出来的。老徐带我看纪录片,给我讲精子和卵子如何结合。
我却从来不问他,他的妻子或是孩子去了哪里。
我知道如果我问,老徐不会瞒我。
他会告诉我他们确实是去了眠舱。
他会告诉我眠舱就在城市的南部,在那个八爪鱼发电机的金属管道环抱着的地下一千米。
现在我想起,爸,妈,外婆,他们在我记住他们的任何容貌、气味、吐息之前,就去往了另外一个进化的方向,也许是刻意为之——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只能幻想,它不会来找你,缠着你,所以你无从去感受痛苦。但是拥有过后再失去的东西只能妄想,你不愿去找它,它却时常要来找你。
我所幸只遭逢了从未拥有,老徐却无数次遇到拥有后再失去。
年轻时候是小狗,郑迪,后来是孩子,妻子,许多朋友。
老徐演了快一辈子的戏,但我觉得他的生活更浩渺。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抱着我洗了十年、掉了一只耳朵的白色小狗玩偶,下床,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我去客厅,老徐坐在餐桌前叼着一袋牛奶,门关着,家里安静得像困在九百万吨水压着的大坝底层。但是老徐喝掉牛奶对我说“早”,空气就重新降落在家里。
爬上餐桌,我在他面前坐下,小腿从桌沿垂下来,就像那天我和他坐在剧场的舞台边沿,把腿垂下来一样。
我光脚踩在老徐的膝盖上。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老徐想挠我膝盖后弯的痒痒。
我没躲,撑着下巴看着他,我说:“我想听外婆走的那天的故事。“
老徐挠我的手就停了,他把我的膝盖并在一起,把我睡乱了的发捋到耳后,似乎是在想怎么开口。
“是早上,那天。”老徐说。
“我起床,拉窗帘,然后发现,哇,外面的雾真的蛮大,像谁把牛奶撒了。”
“我去厨房热牛奶,坐到餐桌前的时候看到她在你房间里,你还没醒,她把你搞到地上的小狗捡回你怀里。”
老徐摸了摸我怀里只剩下一只耳朵的小狗玩偶:“那时候它的耳朵还没掉,讲实话,还是那时候好看一点。”
“那天她没过来吃早餐,她从你房间里出来之后,就说,我走了啊。”
“我以为她是要去剧组录母带,来不及吃了就,我把牛奶抛给她。我说,拜拜,路上小心。”
“然后门就关了。”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感觉面部肌肉被大卸八块,安静了很久,我问:“那她也走了之后,家里是不是很空啊?”
老徐拧拧我的鼻子,说:“还有你在卧室的小床上打呼噜。”
她把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从床上醒过来,我抱着小狗玩偶走到客厅,看见老徐愣愣地看着门口。
这是我记忆的起点。
那时候我三岁。
老徐接着说:“晚上的时候有人给我打电话。”
电话里的人上来就说:徐先生您好,我是眠舱准入管理委员会的连线员。
然后老徐就知道她为什么还没回来了。
实际上,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把电话挂了之后,听到有人在外边敲门。“
老徐说他听到敲门声在房子里回荡,笃笃笃,打到耳膜上,弹回白色墙壁,又反弹回耳膜。
笃,笃,笃。
当时我在二层的房间里写作业,一层空阔安静,像是见不到烟囱和灯火的平原。
笃,笃,笃。
老徐像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听到夜访者的敲门声。
老徐走过去开门,从电话机旁边走到门口,走了九步。隔着松木板,他听到门外的人说,嗨,我是你邻居,新搬来的,我刚炒菜的时候没油了,楼底下小卖部也断电了,能借我点油吗?
老徐听到门外人的声音,血液忽成载人航天器的燃料,心脏快要逃离大气层。
他还不太清楚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就拉开门。
然后他看到郑棋元的脸。
他们相顾无言了大概一分钟,所有的表情和言语忽成累赘。
然后郑棋元伸手在眉毛附近比划了一下,说:你刘海又长了,徐均朔。
徐均朔的刘海长了,也白了。像是从前他讲给我听的故事落地生根,成了真:一秒不见,如隔三秋。
当时黄昏的余韵还在人间飘荡,从走廊尽头的窗斜射过来的狭长光线贯穿他们的发,一时间,黑发白发不分。
这一刻,所有笑得冒泡、傻得冒泡、勇敢得冒泡的年轻,所有轻率又确定的爱,糊涂又明白的二十三岁,所有纯白剧院里的温柔和淘气,岳麓山上爆裂的种子,把太阳吵醒的白色小狗,平潭岛晨光里的自行车,旧相片,清单,卡纸,所有岁月的爪痕,肌肉的流逝,一万一千天的黄昏,朝朝暮暮,都像迎面飞驰而来的火车撞上了他。
徐均朔闻到那些气味,衣柜里替代樟脑丸的一节香樟木,烟,新家的油漆、八四消毒液,小龙骨扎根的泥土。他觉察到那些动静,隔着两层布料左侧胸腔中的搏动,正在逐渐减速的新陈代谢,感觉神经中枢的震颤。
这一刻徐均朔发现,成年人类也许真的有犁鼻器。而他的犁鼻器在二零四九年的黄昏中以每秒一年的速度生长,三十秒钟后,他伸手拥抱了另一个白发人。
第二天一早,老徐牵着我的手,敲开了新邻居的家门。
老郑来开门,带着橡胶手套,围着围裙,刚打扫完他新家的三分之二面积。
老郑的行李箱里压着《政府就未进入眠舱的公民集中安置住处通知书》。
公元2049年,我和老徐住的小区被划为未进入眠舱者的定点安置小区。
凡加入国际电能共同体的国家均出台政策:超过三分之二人口已经登记进入眠舱的城市中,剩余留守的人们必须迁往其他的城市,以确保安置城市中的入住率达百分之八十以上,来节省公共基础设施的电力开支,或是防止某座城市白日里街上无人、夜里无灯造成的情绪恐慌。
从此,一些曾经的繁华都市沦为无人之地,是一栋旧日世界的博物馆,永远被困在二零四九年。有些城市的灯火依旧燃,只不过每一栋楼的每一间房里,都有人选择留下或是离开,走上进化的不同方向。
而老郑和老徐,选择留下。
老徐喝了一口牛奶,跟我讲:“上次你问我,人怎么知道谁是他的战友。讲实话,真的很难讲,但那天晚上我就是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他会是我的战友。我从来没这么确定过什么东西。”
我安静了很久,我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学吸烟的人,被太过浓厚的过去呛住了。
我想起老徐给我讲过的另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年轻人,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以为世界不过是一个学校一个班、一座车棚、一条背着书包追着夕阳回家的路,以为世界不过是和朋友弹弹珠、集小浣熊干脆面里的卡片,不过是周末和爸爸妈妈去后磨溪钓鱼,回家之后,把鱼做成鱼丸煮汤。
友情,亲情,还有一只小狗,就占去全部感官。
后来长大了,他遇到一个人,以为爱是性,是激素的分泌,是两个人,一只狗,正黄昏,是同一个屋檐下摆在一起的拖鞋和牙刷,是尚不合法的婚姻。
后来,再后来,有一天年轻人忽然发现,他想要冒个险,他想要赌一下,也许他可以换一种方式去爱。
年轻人想,爱有那么多种形态,除了亲情,友情,爱情,还有那么多游离态的爱,那么多的形状,那么多的形态,谁说只有爱情才能刻骨铭心,谁说只有爱情才能一生到老?
可是如果不是友情,如果不是爱情,他要如何定义他的爱?
用费洛蒙,用多巴胺,用内啡肽,还是荷尔蒙?
他要如何定义他的爱?
用亲吻,用拥抱,用抚摸,用塔台呼叫,还是定点降落?
他要如何定义他的爱?
用晨雾,用夏风,用春天的樱桃树,还是秋日的苹果园?
他要如何定义他的爱?
他要蓬放,用炽烈,用鲜活,还是长青不朽?
他要如何定义他的爱?
用接纳,用理解,用尊重,用铭记,还是……释怀与不言忘怀?
他要如何定义他的爱?
老徐说:“就像是,如果你爱一个人,他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就呆在房间里。然后你知道,你一定会去敲门。”
笃,笃,笃。
我们听到有人在敲门。我坐在餐桌上猛地回头,老徐朝门口喊:“没锁没锁,直接推吧你。”
老郑推门进来,看着一个坐餐桌上、一个坐餐桌前、但都没在吃早餐的我俩,不明就里,问:“准备走了吗?”
啊?去哪儿?
我看向老徐,用眼神质问:你俩又在密谋什么?
老徐笑得像是他二十三岁,用自制的鞋盒投影仪在白墙上映出星空的那一刻。
老徐拍拍我的头,说:“搞快点换衣服去,流浪动物收容所应该已经开门了。”
哇哦。
我的下巴和心脏都不在原位了。
我想我终于要有一只小狗了。
老郑问我想养一只什么样的小狗。
他说:“我觉得养一只猎狐梗挺好的,你觉得呢?”
老徐反对:“讲道理,猎狐梗哪有比熊可爱,养一只比熊好不好?”
每次和老徐还有老郑一起出去的时候,我们都走得很慢,具体有多慢,我只能说,那是一个会被黄昏落下的速度。
但是这没什么不好,也许老天爷就是会褒奖在这个时代里依然愿意慢下来的人。总之,在今天,我们不仅拥有了一只白色的小狗,我们还拥有了第一千块电池。
当时我抱着我想要领养的那只小狗,它把暖和柔软的小脸埋在我的胸口。老徐和老郑站在我的一左一右,充当我的左右护法,我越过小狗脑袋顶茸茸的毛发,把目光放在前台的桌子上。
然后我就看到了它。套着黄色塑料绝缘层封皮,小小巧巧,像一枚子弹。
毫无疑问,那是一块镍镉电池。
我盯着它,就像它是世界上最后一块米老头蛋黄煎饼。
老徐和老郑也盯着它,就像它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剧场。
我尖叫:“这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任何一个前额叶发育正常的人都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我可能只是有点太激动了
“电池。”收容所的管理员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
于是我当机立断。我说:“可不可以给我们你的电池?”
管理员盯着我。就好像我在说:你好,我想收养你的霸王龙。
拜托!我又不是想买一只霸王龙或者巨齿鲨!!!只是一块电池!!!
我,老徐,老郑,对管理员露出一个这辈子最真诚的微笑。
于是我们拥有了第一千块电池。
免费的。
也许还又多了一位观众——老郑递上了那张写着编号1000的票。
2059年10月17日
我们!真的!找到了!一千块!电池!
它们就放在老徐书房的收纳箱里,紧靠着书架的最右角,在它们的两米之上,是老徐的那本老郑含量百分之七十五的相册。
三个月之前,我以为这是一项类似让我在家里的衣柜里养一只霸王龙,或者在浴缸里养一只巨齿鲨一样,是前前前世或者下下下辈子都不可能完成的事!
但是我们做到了!用三个多月的时间!
“三个月”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一段时间尺度。
2059年10月24日
对不起,我有点太激动了,所以以下文字会表现得像一个言语功能失常的人。
但我没法控制,确实,确实,我没法控制。
我觉得我的脑袋里有一块巨大的肥皂在被搓洗,嘎吱嘎吱,像火锅像岩浆一样冒泡。如果我现在量血压,我可能会被立刻押送到重症监护室,给我做脑部CT扫描的医生会立刻吓晕,因为我大脑的八百六十亿个神经元都在反科学地、整齐划一地呐喊:
我们刚刚演完了一部真正的音乐剧,真正的真人在台上的音乐剧,而我非常、非常、非常爱它——
我送给老郑的星空投影仪被放在舞台正后方,在中央位置,亮着,淡淡地烧燃着,它目视着整场剧目的从始至终。
我看着投影仪散落的那些碎白光影,它们像是从时间的裂隙里偷跑出来的,流浪了四十年的阳光,也让我想到一株被锁进二维世界的白梅花,没有重力牵扯,花瓣永远不会落下。
我们的剧的名字叫《地球上的最后两个人》。
老徐和老郑确乎已经过了舞台的赏味期限。
时间抓住他们,像不放过一根金属弹簧一样,不肯放过他们的声带,让它们松弛,又涂抹上锈迹。时间蚕食他们体内的蛋白质,在皮肤上斜切出沟壑纵横。时间风干他们的骨骼,四十年前舞台上的那些奔跑、那些跌倒、那些旋转,只能被按下慢速键和删除键。
舞台下,人们不断地给手电筒换电池,抠开后壳,笨拙地借着周围人手电筒的光分清电池的正负极,笨拙地把电池装进手电筒里,手不稳,像是把一根0.3cm的笔芯从自动铅笔的尖端塞进去。
电极撞上薄板的声音让我想起老徐第一次带我来到这个剧场,他在黑暗里站起身,脚踩在舞台上,木板吱呀,吱呀。
和全息投影的戏剧相比,这些表演与唱段确实是糟糕的,不流畅的,不清晰的,这些拆卸电池的声音确实是毫无章法的、毫无节奏的噪音。但这是我第一次在剧场里看到真人演出的戏剧,我像第一次听到那首关于梅花的诗,像第一次想象梅树的样子一样,我不可遏制地爱上它。
我坐在全场的二百四十个观众里,触摸到重力的实体,感受到情绪的形状,嗅到无味的费洛蒙和纠缠的呼吸,听到木板和鞋底的拉扯。
这是从前我看再多全息投影的戏剧也从未有过的感受。
于是我确信,我们必须要和他人面对面,拥抱,肩膀碰着肩膀,分享呼吸。
我们确实拥有犁鼻器。
我们必须要嗅到他人的费洛蒙才能够生存。
这是真实。
是天性,是基因的胎记,是自然本能。
是犁鼻器的存在证明。
是爱。
是“眠舱”之下的旧世界永不停歇的脚步声。
是另一条进化道路上的足印。
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依然能听到敲门声。
2059年10月24日 后台杂记
今天开演之前,老徐和他的几个朋友站在剧场门口,给来的人发手电筒和电池。老郑膝盖不好,不能久站,我和他一起坐在后台休息室里候场。
那时候是下午五点二十,太阳将落未落,黄昏正在酝酿一场退潮,尚存的黯淡日光施舍给我们这间没有配电的屋子一些光亮。
老郑坐在椅子上,靠着坐垫,闭目养神。我坐他旁边,紧张得像是漏电的机器人——尽管轮不到我上场。我玩着手里的皮筋,为了缓解焦虑,嘴里开闸泄洪,我问老郑:“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老郑睁开眼,问我:“什么故事啊?朔……你外公给你讲的?”
“是啊。”我说,“他第一遍给我讲的时候我还听不懂。”
我给老郑讲:“就是讲……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老郑闭上眼睛,等我往下讲。
我说:“然后……”
然后……
然后我们听到了敲门声。
老徐拉着一个空箱子走进来——我们的电池发完了。
他看向我和老郑,说:“外面的夕阳还蛮好看。”
老郑睁开眼睛,也看着他。老郑说:“我知道……福州的天气一直很好。”
他们相视而笑,眼角的皱纹也相称。
我不知道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
也许吧,也许是有逻辑的。
毕竟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依然能够听到敲门声。
我们准备趁上台前,去把这场夕阳看完。
从演职人员通道里往外走的时候,老徐和老郑走在我前面。
老徐把手团成空拳,举到老郑嘴边充当话筒,问:“采访一下采访一下,等一会返场的时候,我怎么介绍你啊,讲实话很久没这么搞了,很无措。”
老郑不把他的手拍开,就着人手话筒,说:“随你咯。”
老徐说:“那我就说你是……”
“郑棋元老师。“
“棋元哥。”
“棋元。”
“郑迪。”
“我的老师。”
“我的老搭档。”
“我的人生导师。”
“我的战友。”
老徐的声音落地回响,走廊里,黄昏倾泻一地。
赭石色的光影是凝固的胶体,充填着他和他颊上的皱纹。
黄昏的光是老郑给我的水彩笔,画两个火柴人,画完眼睛、鼻子、嘴,就没地方画皱纹。于是就像老郑给我编麻花辫的那个清晨,我在白纸上画的他们一样,老郑和老徐,没有人老去,还那么年轻。
老徐的手还悬在老郑嘴边,人手话筒把采访进行到底。老郑用胳膊撞一下他,说:“你好烦。”
老徐就笑,在二零五九年重返他的二十三岁——笑的时候只有一边嘴角听话,看你的时候我就丰收,颊上的苹果,鼻尖的橡栗,眼尾的游鱼,眉梢的羽翼,抿嘴意味着心里遭逢了从太古以来的所有海啸涌在一起。
我一时无话,忽生妄念,总觉得这里就是眠舱,总觉得此刻我们已经进入眠舱。
在剧场笔直的走廊里,时间无数次地转身,和过去的自己相遇。让人相信大千世界里的时间从来不是单向线性流逝,它会不断地向前,转弯,向前,再转弯,直到像一团毛线一样,始遇到终。它不会停歇,它会像导航失灵一样重蹈覆辙,会像爱一样乐此不疲。
直到在它的允许下,遗憾、痛苦、死亡不过成为一些编码,你可以像在眠舱里,像踢开一个易拉罐一样把它们踢开。
直到在它的允许下,所有的花盆里都长出树。
所有的房间里都放起风筝。
所有的小狗再一次把太阳吵醒。
所有的双数都寻找到单数。
直到所有的遗憾都成为一个圈。
直到你确信,所有的遗憾终将圆满。
所有的黄昏终将灿烂。
就在这一刻,二零五九年,十月二十四日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我忽然如此肯定,那第一张从相册里掉出来的、编号为1000、未完待续的纸片上应该写些什么。
尽管它迟到了半生。
如果我是老徐,我会写:
郑迪,
南山上的梅花再也不会落下了。
2059年11月5日
今天我带着我们的小白狗帮老郑浇花,不小心打翻了他的花盆。
花盆撞到瓷砖上碎掉了。小狗探着脑袋,刨地上的土,就好像他本该是一只鼹鼠。
我呼吸一窒,恨不得全身骨骼就地解散,向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溃逃——我,带着小狗进了老郑家,还,把土糊得满地都是。
正当我羞愤欲绝的时候,小狗的爪子碰到一个圆筒形的小东西。
我凑过去一看,是一个药瓶。我捡起来晃了晃,很轻,但听到里面有东西沙沙作响。
我拧开来看,心脏就飞向半人马座α星。
药瓶里卷着一摞小卡片。
我翻到第一张。
熟悉的字体,熟悉的称呼,熟悉的小勾:
NO1:郑迪,我想和你一起养一只小狗。√
2019.9.17
我反复确认我的眼睛还安于其位。
这是第一张纸片。
是开始。
编号是01。
一个单数。
我看着字后的小勾笑了。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上第二个勾了。
我们养了一只猎狐梗。
我想叫她小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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